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

这是张爱玲在小说《茉莉香片》里写下的句子。年少时读至此处，不觉心惊，这样美丽至极又哀伤至极的文字，是用来形容一个叫冯碧落的旧时代女子婚后的悲惨生活。

后来读红楼，书里也有一个类似冯碧落这种，出场了也等于是没出场的影子似的人物，她在屏风上生或许最后也在屏风上死去的悲惨一生，无人问津，甚至都无人知晓。提起她，贾母只有一句话：“可是呢，怎么倒忘了他们”，还是和别人一起被想起来的。在偌大的大观园里，她单独存在的价值和意义，早已被抹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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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提起她的时候，都是把她和那个人人都不待见，处处惹是生非，弄得整个园子鸡飞狗跳不得安宁的赵姨娘放到一起。

她就是贾政的另一个侍妾，周姨娘。

说到周姨娘，在前八十回里，她是一个很容易被人遗忘的小人物，甚至作者都没有给她安排动作，安排话语。在小说里，她是类似跑龙套似的不值一提的人物。再加上，她又总是和处处出乖露丑的赵姨娘同时出现，在每次表演都过了头的赵姨娘身边，她就是赵姨娘的一个影子，别人的注意力全都在赵姨娘身上，谁会注意到别人影子一样的她呢。只有在小说第六十回，通过贾探春之口，作者才将周姨娘的为人处事做了一个侧面交待：“你瞧周姨娘，怎不见人欺他，他也不寻人去。”

不过，此处探春的话，也还是将周姨娘与自己到处寻衅滋事的母亲赵姨娘对比着来写的。

由探春的这句话，我们或许会对周姨娘心生好感，觉得她为人和善，与世无争，真真叫人刮目相看。其实，这只是我们看到的表象，真实原因是，周姨娘没有与人争强好胜的靠山与资本。别看赵姨娘到处闹事，她仗着自己有两大资本，一是有一双儿女，二是贾政对自己还算宠爱。

可是，和赵姨娘一对比，周姨娘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作为旧时女子最大的依仗，她没有一儿半女。此外，贾政也不待见她。

周姨娘入贾府的时间，当早于赵姨娘，所以贾府里说起贾政的两位姨娘，都是周赵并称。

古时男子纳妾，一是图省事，直接纳了妻房的婢女，如小说里的春梅、平儿之类；二是长辈倾向性的有意安排或直接赐给，如晴雯、袭人、秋桐之类；三是自己的正妻给张罗安排，以博贤惠之名，如邢夫人心心念念要替贾赦娶的鸳鸯；四是自己在外偷娶或者直接拿钱买，如尤二姐、嫣红之类。

周姨娘姓周，很多人猜测她应当是和荣国府的管家周瑞家的一起作为王夫人的陪房嫁入贾府的，还有人认为周瑞就是周姨娘的哥哥。不过，这些都是推测，小说里并未明确交待。可以肯定的一点就是，作为比赵姨娘先入贾府的周姨娘，应当是王夫人的婢女，后由通房丫头入了姨娘行，一似王熙凤的陪嫁丫头平儿后成为贾琏的姨娘。

王熙凤和王夫人是姑侄关系，王夫人有二子一女，然而，周姨娘竟无一儿半女。有了娘家姑姑的榜样在前，只生有一个女儿巧姐的王熙凤，又怎会让平儿有孩子呢。身为贾琏的姨娘，小说第六十五回通过兴儿之口，明确交待平儿和贾琏的生活状况是，“大约一年二年之间两个有一次到一处，他还要口里掂十个过子儿呢”。这样的情状，你让平儿如何生儿育女？

由平儿的悲剧命运，我们可以大胆推测，年轻时的周姨娘，就是平儿的翻版，自然在王夫人生儿育女之前，不可能让她怀上孩子的。等有一天王夫人终于儿女双全了，比周姨娘更年轻的赵姨娘又入了贾府，贾政的心思都到了赵姨娘那里了。所以，赵姨娘后来也是儿女双全。

周姨娘的相貌性情，小说里没有明确交待，但是，小说里明确交待过，王夫人生平最是讨厌晴雯这样的女子，而喜欢袭人这样老实笨笨的女子。或许，事实上的袭人并非如此，但是经王夫人一手调教出来的周姨娘，则肯定是这样的女子，为人老实本分，不争不抢，忍辱负重，一派贤良淑德，容貌大抵也是平常。

可是，男人都是视觉动物，这样的女子，大概都不喜欢，贾政自然也不例外。因此，即使没有王夫人在跟前防着拦着，贾政也不见得看得上王夫人带过来的陪嫁丫头。

因之，从最初入了贾府，周姨娘的悲剧命运就几乎是注定逃躲不过的。

小说前八十回，赵姨娘到处惹是生非，毒张害李，让人觉得可恨又可怜，而如同赵姨娘影子一般的周姨娘，作为平儿的前身，她的存在，则又被大多数读者无视忽视。然而，一旦你注意到周姨娘，她悲惨的命运，就会让你顿觉同情，心生悲凉。

还是小说里尤氏对周赵两位姨娘的悲剧一生看得透彻，总结得到位：“你还不足，又拉上两个苦瓠子作什么？”

是啊，身为贾府的姨娘，周姨娘胆小卑微，赵姨娘任性泼辣，可是，在骨子里，她们都活得痛苦。一个无儿无女；一个虽有儿有女，却儿子不成器，女儿不认她。她们一生命运的底色都是悲凉。

八十回后的第113回，写赵姨娘在古寺得暴病疯癫痛苦而死，续书作者竟很是难得的给了周姨娘一段心理描写：

众人只顾贾环，谁料理赵姨娘。只有周姨娘心里苦楚，想到：“做偏房侧室的下场头不过如此！况他还有儿子的，我将来死起来还不知怎样呢！”于是反哭的悲切。

物伤同类，人亦何尝不如是？面对赵姨娘的惨死，无人问津，此时的周姨娘，真是感到一阵透彻心底的绝望悲凉。原来，做了贾府的姨娘，不论是否生儿育女，最终凄惨死去的结局，从最初选择入了贾府的那一刻，就已经是注定的了。

如果贾府没有败亡，她还是紫色缎子屏风上绣着的一只无声无息的白鸟。可是，如今贾府败亡，无儿无女无依无靠的周姨娘，想寂寞凄惨死在屏风上也不能够了。

赵姨娘死了，还有周姨娘来为她同声一哭。可是，有一天，被赶出贾府的周姨娘，受尽折磨凄惨死去时，怕是连哭她的人也不会有了。

伤哉。

作者：午梦堂主，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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